《父亲的脚板》全文???
发布时间:2024-03-26 23:30:10 点击:乡笛《父亲的脚板》
父亲明显老了。
父亲站在橱镜前,用手捋了眼前的一撮白发。镜里面的面容憔悴,皱纹纵横交叉,眼角像是一尾鱼纹在漾开。
父亲背着手,腰明显佝偻了。他望了望我,眼神是缓慢而呆滞。
儿子已经长大。仿佛昨天还是一枚草芽的我,今天却猛然增长而高出父亲一截子。
对年轻富有,父亲在背身的瞬间,我仿佛听到脚板下一声沉重的叹息。
有力的脚板!
我的心在震撼!
白银般亮泽的雨水在苍穹里倾斜下来,急速而沉重。泥土上迅速溅起朵朵黄色的水花,一个疙瘩的,两个疙瘩的……遍地被雨水打出无数的疙瘩儿。
雨停。打歪的油菜花,熠熠闪亮。
阳光睁开蒙翳的眼睛。一条七色彩虹挂在当空。
父亲习惯到门外的地窖里取酒。
现在,父亲每吃一顿饭,都备有花生米饮酒。
他说,酒令身体豪气!
父亲戴着斗笠,深一脚浅一脚朝地窖走去。
赤裸裸的脚板,紧紧地贴着泥巴土儿。
“嗞”——“一溜”——父亲沉沉地摔在泥土上。
——酒,给我酒。
父亲躺在床上,那一双鸟爪似的手极其有力地凌空乱抓。
陈年的酒。极醇。极香。
父亲拔掉塞头,咕咕噜噜一通狂饮。
父亲揉搓脚板,满脸忧伤。
——这双脚不行了!不行了!
哽咽。泪水。
父亲真的老了。
我把泪水在记忆里蘸了又蘸。
是的,父亲年轻过。年轻的父亲身材俊拔,脚板雄厚。
小时侯,我是多么祈盼自己拥有父亲的一双脚板。走在路上,“咚咚”作响。
父亲的脚板,声音里,没有慑缩、没有怯柔、没有鬼鬼祟祟,有的是大胆粗旷,有的是诚实厚道。
就是这样的脚板,我祈盼。
听奶奶说,我爷爷在抗战时期,上过战壕,扳过小米加步枪。鬼子倒下去,爷爷的脚板是踏上去的。
一刺刀下去,鬼子的鲜血立马在爷爷的脚板下绽开一朵朵红艳的血花。
爷爷将脚板遗留给父亲。
父亲的脚板满是正气。
自我出世后,父亲的脚板更是正气了。
哪家的儿女不孝顺父母的,父亲便“咚咚”地跑去。
哪家的妯娌喊打喊杀的,父亲便“咚咚”地跑去。
哪家丈夫凌打妻子的,父亲便“咚咚”地跑去。
哪家丧心狗肺压榨百姓的,父亲便“咚咚”地跑去。
总之,哪里需要正义的时候,父亲总会奋然而出。
父亲的正义给他赢来好名声。
村里人人翘起大拇指。
好样的!
七岁那年,我爬树掏鸟窝。
脚下一滑,不慎掉入别人家的猪栏窝。
别人向父亲告状,说我把猪栏窝砸烂。
父亲气气地跑来。
“咚咚”。
我想逃跑。但当时的我痛得爬不起身来。
“啪啪”,重重的两巴掌向我扇来。
当时,我几乎全身痛得晕厥过去。
母亲说,父亲是背着她过门的。
父亲背着母亲走了七公里的山路。
撂下一个山头,又爬上一个山头。
山路崎岖,野枣刺遍地。
父亲光着脚板无畏惧地踏上去,实实地,枣刺儿嘎巴响。
母亲伏在父亲的身背上,和着阳光灿烂地笑开
回到父亲家时,晚霞已将岬角般伸出的山阜染红。
从那时起,我就开始注意父亲的脚板。
父亲春夏秋三季总是赤脚而行,除了冬天穿上母亲为他纳的棉鞋外。
从地里归来,扛着犁耙,牵着白额牦牛,高挽着裤角,赤脚。
从集市里回来,扛着化肥,叼着旱烟,淌着汗,赤脚。
我好奇地问父亲:不穿鞋,不怕刺么?
父亲笑了笑,把脚板伸向我。
——摸摸。
我触摸一下。糙手,厚实。
厚厚的一层茧。
——刺儿刺不进,也划不了口子。
中午,父亲是不回来吃饭的。父亲忙着塞堤坝。
母亲怕父亲饿,用一海碗盛满岗尖岗尖的饭,搛几块豆腐青菜,差遣我给父亲送去。
围堰下,一群人忙忙碌碌。人们扛石抬土,氽水探漏。
铁锹,抡铲起起落落。
红色的黄栌下,几辆手扶斗车在秋风下战栗。
我用手背遮住眼前淡淡的阳光,努起眼睛极力远眺。
终于,我看见父亲的背影,他倚在一棵树下抽旱烟。
父亲的眼神很专注,那神态就像蹲在禾场的石碾子望着刚碾落的稻谷。
父亲接过饭碗,腮帮子一鼓一凹,几大口就将一海碗饭吃完。
抹了一把嘴,父亲又抽出旱烟抽搭着。
父亲像是想到了什么。
父亲将烟丝末儿敷在脚板上的伤口。
——这烟可抽,也可止血。
休憩一会,父亲脚板上凸起的青筋又一次融入人群里去。
我看见,陷入泥土的脚板,似乎要炸裂……
爷爷死去的那年,父亲借来一笔钱办丧,脚板开始沉重下去。
恰逢那年,我高中录取。父亲又借来一笔钱给我预交学费。
欠下一大笔的钱,父亲的脚板就在这时逐渐沉重下去。
我是在后来完全读懂父亲脚板的含义。
高中开学那天,父亲来送我。
摞起一大捆的生活用品,父亲用扁担肩挑着。脚板在淌汗。
在汽车即将到站时,父亲离开了一会儿。
当父亲回来时,怀里分明揣着一双白球鞋。
——孩子,这个你穿上,别给城市人看扁了。
——爸,我不穿。你穿。
——傻孩子,爸脚板厚实着呢。
汽车驶进站来,父亲推了我上去。我从临窗下注视父亲。
——爸!考不上大学不回来了!
——好!我的儿子好样!人穷志大!
当汽车驶出父亲的身影时,我一直强忍着的泪水,终于洒落下来了。
咸咸的。苦苦的。
我将父亲的全部希望都带走了。
时间是在什么时候畅悦起来的。
当我捧起大学录取通知书时,父亲已经泪水婆娑。
大学开学的前一天,父亲为我举办了一个庆祝宴。
杀鸡宰鹅,父亲邀来一帮亲朋好友。
父亲醉了。
“咚咚”的声音在酒杯里漾开。
如今,父亲确是老了。
“咚咚”!父亲的脚步声将一直震撼着我,一直鼓舞着我前进。
一直直到永远。
试问,天下人。
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,父亲,你的脚板是使我何等的骄傲啊?!